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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 2005-11-30 13:32:09 人气:417 
星沉海底当窗见
星沉海底当窗见
——张爱玲故居
民国女子成千上万，虽然这词的来处，却是确有所指的一段“倾城之恋”。
城，在上海；上海，在1940年代的中国；中国，在“整个人类文明崩溃”的“荒野”之中。
恋早不再，人已不在。只有中国，毕竟还是“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而上海，到底还是上海，又开始重新辟开另一条生路，演另一幕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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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照片
可惜她没再回来看了，30岁离沪，34岁赴美，74岁逝于洛杉矶。被发现离世那天正是中国农历的中秋，孤身公寓如雪洞；而她一生最好的作品都在30岁前写出，至今无有来者。
只留下“张爱玲”三个字，俨然20世纪末的《红楼梦》，横空出世，疏离飘零，被隔离孤立、被惊艳谤怪，始终在那变又不变的凡尘俗世里顶天立地，偶尔风生水起，便要起八方惊动，惹四处流言。
上海，常德路195号，常德公寓。
我在马路对面看见它，那是幢造型奇特的欧式公寓楼。粉灰色的大楼中部竖着咖啡色的条纹，两侧则从下而上排着逐层递减的白色长阳台，仿佛琴键，让人误以为是某种还未被发明出来的乐器，禁不住手痒到要指天划地一径弹拨上去。
这是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楼身的粉红色在烟尘里焖了几十年，难免有些郁闷。有人曾形容像是“旧日里女人用过的胭脂扣”。可那摩登的造型实在是不够旧式，毕竟这不是江南小镇子上的“红粉”，到底是上海30年代的现代化公寓。我看更像她姑姑手上那块从前清留到民国的淡红色披霞，怎么新旧搭配都用不上，丢了又可惜——“看着它，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这样惘惘威胁着的荒凉背景，立着的是惟一抓得住的淡红色烟熏火燎过的石头，倒是她喜欢的韵味。
下面，是万丈红尘都做市声，川流不息；
上面，是她的看月亮的阳台和听电车回家的窗子。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说她是民国世界里的临水照花人——其实临的不是星河，更不是汉水，而是上海的滚滚红尘滔滔市声，在她的楼下白日耀眼夜里荒凉地沉下去又浮起来。
而那照见观望到的苍凉，“远兜近转，末了还是像胡琴一样，依然回到人间”。
这么热闹而寂寞的地方，当年的名字叫做爱丁堡公寓。1939年，张爱玲与母亲和姑姑住在51室；1942年搬进了65室(现在为60室)，直至1948年。从《传奇》到《流言》，电光石火般的韶华盛放，也是现在流行意义上的她的全部文学生命，几乎皆出于此时此地。
一本《传奇》，写别人；一本《流言》，说自己。那说说写写的女子，在这楼上。隔着窗台，现代人的人形，又如几世的鬼魂，好奇地向外面张看。
这个后来被奉为海派祭酒的张爱玲，因擅长精雕细琢庸常男女、市井小民的情场战场，健康或病态的世俗琐碎、算计纠葛，常被归入“小女人”一类。但这实在是小看了她那茫茫乾坤中无声喟叹的苍凉气象，那离乱时代里宽广浩瀚的细致包容。
那是个爱看破烂蛮荒的蹦蹦戏的，学不来母亲作法式淑女的，不附会贵族门楣里浪漫传说的，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的，不要遗产而自己养活自己的，选老公从来不选“饭金”(上海人所谓钱袋，意指养家的丈夫)还要为之奔波救济的，最后再穷也不在美国写自传挣美元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住在民国时代的上海公寓。
……
现代文明灰飞烟灭后的余烬，也许反倒唤醒了她从前不屑追究的身世沧桑之感。从满清遗老的“后庭花”里，父亲姨太太的鸦片气味里，天才梦的咬啮的烦恼里，一直到香港废墟之上的种种与正史全不相干的“生趣”里，她开始有一种迫在眉睫的恐惧，一种洞烛机先的预感，于是反而有了勇气，开始紧紧抓住这时代里物化的细碎爱悦，包容凡人生命里那些不甚嘹亮然而真实的苦楚无奈。
“出名要趁早啊！”为什么不呢？“即使个人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是要有勇气的，她的“世俗”和固执不是疏离，而是抗议，也是那个时代突起的生命力的开花结果。
于是，她真的快乐起来了——坐在阳台上的她这样题着自己的照片：“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虽是有相同的高度，和她的阳台还是隔着钢筋水泥。不知道从那边看下去的上海，有怎样汹涌的红尘万丈和细处寻出的“明嘹爱悦”。
总之公寓里的她是生机勃勃的。在《流言》里，我看到的最多的词，除了“苍凉”和“忍不住要伤心”，居然是“快乐”、“亲近”和“可爱”！
而我是不快乐的，甚至也没有不快乐的感觉，只是没什么可快乐的。
这里没有任何的生机，无论仰视，还是俯视，明晃晃的太阳下只是荒凉得紧。
我转回身，在狭小的楼道里盯着那暗红色的狭小铁门，盯了几秒钟之久，没有任何物哀之感。我也没去敲门，毕竟那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家，谁有权力闯进去呢？而且即使进去了又能怎样？
公寓是无情的东西，本无脾气，所以可以自由地沾上谁的就是谁的脾气。公寓也最是新人新面的，人一走茶就凉的。外面是市声急，里面是人暗换，中间的房子只是一张钢筋水泥的方格子——要对着它来怀想凭吊，最是好笑。
那女子自己是明白人，我也犯不着惹她无聊。无论是怎样天长地久，人不在了，就是没有了。城市里的公寓，倒是比那白茫茫一片大地更要干净。所以不要寻，不要说，不要写，“写来我亦是不看”。
不过如果换在60年前，我倒真要试着敲上一敲。尽管明知道她常常挂着“不会客”的牌子。而若有人大声敲门，她竟会自己跑出来大叫：“张爱玲不会客”。
60年前的某一天，前来求见的胡兰成在这里敲门不应，于是从门缝下塞进了一张纸条。至今无人知道他究竟在纸条上写了什么，总之一向性情孤僻的张爱玲第二天便回访了他。然后，他终究能进得这门来。
“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然后是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她以为是一生一世长相守，他却只是“此时语笑得人意”。
两年后，她在二月里千里寻到温州看“逃难”的他，竟是要被扮作妹妹来维护他新欢的面子。坐船回沪时，“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待回到上海的六层楼上，还是要给他寄自己辛苦挣来的稿费。
再一年半，他回来看她。临走前她从被里伸手抱住他，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后去信诀别，“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不忘附上三十万元稿费给他，“最后一次她还如此”。
而他呢？
她千里寻夫，他竟恼她“落了凡俗”。她伤心决绝，他居然说：“爱玲的与我诀绝，便亦好到像这样。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时与她在一起，看着她看着她，不禁又要欢喜夸赞了。”千夸万夸，却是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之心——他要的只是自己的惊艳和“欢喜”。
钱还是照拿的，人还是照赞的，各种场面中都可以拿来吹嘘炫耀的，陈年旧事还可以用来写书赚钱的，另要务必时时摆出一副“金童玉女”像——凑自己那“今生今世”里的群芳谱。这世上竟有如此男人，如此夫妻，也算是她撞来的“传奇”——生为才女，究竟是这般的可怜！看来才女真是一种危险的职业。更何况，于她不是职业，而是质地，落在“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乱世里，落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的时代”里，更是一场难有好收场的传奇。
他走了，她却并没有真的“只是萎谢了”。搬出这间公寓，了断一段天长地久。无论是多么的锦心绣口，人不在了，就是没有了，不必再纠缠絮叨。
何况如果只是锦心绣口，她就不是她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上穷碧落下黄泉，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而她正是这样的乱世里的佳人。最爱奇装异服，不作寻常歌舞。用她自己的话：“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但我只能做到这样，而且自信也并非折衷派。我只求自己能够写得真实些。”
如此为人为文都堂堂正正的扬眉女子，终是让男人要么陌路，要么相望，要么膜拜，要么辜负。
而她也不再烦恼于此。
常德公寓那传奇时代的炫目流光、凌人盛气已过，年轻时照片上那奇装异服，睥睨傲视中掩盖的怯怯与惶惶已过，那急急等着别人来懂来知来评价的不安与不确定已过。
写《十八春》时的她，已是洗尽铅华的略带感伤的笔调，越发炉火纯青的笔力，细针密缝，平平淡淡而又从容不迫地织下去，这一件普通人家的士林蓝布的长罩衫——一织竟是十八个春天，多少的一丝一缕的时光。
以为可以长久的爱，原来只是一瞬；以为一瞬的分别，却不料竟会是这般长久；最后安了心，以为看穿了才能平静，却原来这无爱的岁月里，能经历那么多的事，熬过那么多的苦，都是因为还在爱着——“虽然现在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十八个春天啊，多少的一丝一缕的时光。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八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这时的她，甚至都不需要“常常用到苍凉这个字眼”。
她已经是那其中的一部分——爱过了，经过了，毕竟是不一样。
李碧华说到张爱玲时：“在这世界上，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挫其锐气的，只有两样：一是爱情,二是政治。”可谓一针见血。
然而她是挫而不败的，气焰总归只是外物而已，如奇装异服，如苍凉手势，如伺候自己如“红嘴绿鹦哥”。最后她抓住的“生趣”，离红尘繁华愈来愈远。
1954年在香港，客居的海岛上。她在《传奇》增补版序言里说，“故事本身是值得一写的，可惜被我写坏了。”又说，“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
“锐气”一无至此，却是真正的让我肃然起敬，心酸眼明。
——这就是她最信服的，“地母”般的雄壮慈悲吧。
想起她45岁时在美国那张照片。头回过来，不复少年时隐着怯怯不安的昂首斜睨，而是平平远远地安然俯视，眼里嘴角带着的那点星光飘浮无处寄托的慈悲，终于沉淀了下来。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无论神情眼风如何变，颈项却依然是挺直的。她的清高叛逆硬在骨头里，就只这点，绝不与俗世纠缠。
那时的她，已经伺候中风瘫痪又大她30岁的美籍丈夫赖雅5年了。为了给丈夫治病，一直在台湾、香港、美国间奔波写剧本赚钱。她信里写道，“工作时间太长，眼睛又在流血。”
赖雅去世后，她越发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孤身隐于纽约和洛杉矶的公寓里。
胡兰成从日本寄《今生今世》来，她也不“出恶声”相辩，只是写信给夏自清说，“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
在“去日苦多”的时候，花整整十年写一部明知不会叫好叫座的《红楼梦魇》。
这就是张爱玲，一个说自己也被说成是“一钱如命”的张爱玲，一个说自己也被说成是“恶俗”的张爱玲。
半个世纪前，乱世的上海，她对他说，“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他后来想起，就解作了眼见日本战败和民国再兴，自己如何的情感夹杂。
这就是男人，处处现实。一想到关心，就只给了自己的喜忧；一说到辽阔，却又要扯到天下的宏图——居然还说自己懂得她的“气象壮阔”！
半个世纪后，失了根的异地，她是否自己咀嚼过那更凄凉的后两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这么美而浩淼的句子，引自李义山《碧城》的第一首，千百年来，“向莫定其解”。
谁又能说懂得呢，甚至我们都不知她自己在做何解？
那就索性让我误解去吧，为什么不呢？
那么浩瀚华美的时光，长流不息的寂寥。我们只是偶尔坐到某一个窗户下面，看到了那些星光雨点似的渺小的生命，如何撞进和融入那银河般的无限里，微微激起的那些纷飞的流光细浪。而她挺着颈子，一生也不肯摧眉折腰。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对着她的月亮。
就让我们误解去吧。即使不懂，她也还是慈悲的。
而现在的我，隆隆地下了铁皮笼子一样的电梯，快快逃出那曾经是她乱世里的“家”的公寓楼，匆匆离开这车水马龙热闹得荒凉的路口。
公寓的确是最冷漠无情的东西，但越是这样，因她有过的那一刹那的不可理喻的奇异深情，更是撞得人心疼。
我毕竟是这样的软弱。无论懂与不懂，我不要这样红尘万丈的热闹，不要那样拣尽寒枝的孤寒，不要这样寂寞的生，不要这样寂寞的爱。
如果可以，真的希望，她也终于可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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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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