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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 2005-11-30 13:26:08 人气:378 
能从片楮认前朝
能从片楮认前朝
——沈从文故居
“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这是1957年北京人民出版社所出《沈从文小说选集》序言中的一句话。此后直到1981年，大陆的读者才重新见到沈从文(1902-1988)的文学作品集。
当我在东堂子胡同逡巡良久，找到51号的时候，眼前所见确乎和上面那句话的悲凉调子合拍。
窄窄的一个门，门上没有门牌号，只是根据左右房舍的门牌推断这里是51号。门外槐树下坐着一位干瘦的老大爷，似乎在怔怔出神。我问他“这里是51号么？”他微微抬头，指了指耳朵。
我摇摇头，钻进那个小门。极狭的一条巷道，并不深，两边都是红砖的墙，墙根堆着杂物。“这墙很新啊。”我疑惑起来，这就是黄永玉散文中说过的“有三间房，朝南都是窗子，卧室北窗有一棵枣树横着，映着蓝天”的那处宅子么？没有丝毫的痕迹啊！
失望地往回退时，抬头看见右边的墙上方露出几片瓦当，上面有精细的福字纹。再仔细看，原来后面还有一堵墙。那瓦当属于覆在后面那堵墙上的屋檐。出了院门，直退到胡同的对面望过去，才恍然大悟：整个老房子都被后建的墙给困在里面了。离现在的院门右侧老远，抹了水泥的墙上方探出一个旧式门楼的顶，那下面才是以前的大门吧。
这里是1953-1980年间沈从文的住所。确切地说，这里并不属于作家沈从文，而是文物研究专家沈从文的故居。
在搬进这里以前，作家沈从文就已经“死”了。那个“仅受小学教育，无任何学位，无党派，无宗教信仰”，从湘西秘境走出的清瘦少年，20岁闯荡京城，在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文坛迅速升起；在30年代成为大学教授；到40年代已有46部小说、散文集问世。他在上海、青岛、昆明之间的辗转，他跟郁达夫、胡适、徐志摩、丁玲等人的交往，也演绎出诸多传奇。然而这一切，在1949年的北大校园抄写郭沫若《斥反动文艺》的大字报前，戛然而止。
精神一度错乱、两次试图自杀后，他沉静下来，从北大的教授变为历史博物馆的一名小馆员，整天泡在他幼时就感兴趣的那些“坛坛罐罐”中。
位于故宫午门与端门之间的东西两溜平房，现在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展览”：“清代太监生活展”、“武则天、杨贵妃展”、“明清帝后秘史展”……50多年前，这里也曾是文物展室，改行后的沈从文在午门城楼上下做了10年讲解员。20多岁的志愿军战士王自战地归来到这里看展览，沈从文热情地为他一个人反复讲解，结果展览整整看了一个星期，王后来成为沈从文终身的助手，并且成为丝织品研究与保护的专家。
黄永玉记录了东堂子胡同51号一段相对平静和美好的时光：
“从文表叔满屋满床的画册书本，并以大字报的形式把参考用的纸条条和画页都粘在墙上。他容忍世界上最噜苏的客人的马拉松访问，尤其仿佛生怕他们告辞，时间越长，越热情越精神的劲头使我不解……有关于民族工艺美术及其他史学艺术的著作一本本出来了，天晓得他用什么时间写出来的。”
而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当年那位沈用极其热烈的方式追求到的苏州大家闺秀，这时候“像一位高明的司机，对付这么一部结构很特殊的机器，任何情况都能驾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她除了承担全家运行着的命运之外，还要温柔耐心引导这长年不驯的山民老艺术家走常人的道路。因为从文表叔从来坚信自已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个几十年无休无止的学术性的争论。”
“文革”来了。面对满墙大字报，他对史树青说：“台湾骂我是反动文人、无聊文人、附和共产党，造反派说我是反共老手，我往哪里去呢？我怎么活呢？”他被派去扫女厕所。东堂子胡同的家被抄了八次，邻居曾亲眼看见他被造反派一脚踢了一个跟头。
1969年，沈从文夫妻被发配至湖北咸宁干校劳动。他的任务是看菜园子。那里多雨，常泥泞遍地，然而他写信给黄永玉：“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风雨中水淹了屋，“我在屋里就打个伞，很好玩啊！一点不感到难过。看着窗子上的蜘蛛越长越大……”他后来对学生王亚蓉说。在这段时间，仅凭记忆，他写下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补充材料。
1972年，沈从文回到东堂子胡同。原来的三间房已被强占去两间，他就一个人住在原来保姆住的小间里，继续《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修订写作。他成了院子里唯一没有厨房的人家，不得不在屋外的台阶上放一个两用炉，热一些简单的饭菜。天冷时他也用它热脸盆里的水，常常看着看着书就忘了，直到里面的毛巾糊了才想起来，他自嘲为“红烧毛巾”。
半年后，张兆和也回来了，在两里外的小羊宜宾胡同5号分得两间小屋。“于是，表叔婶一家就有了一块飞地了……从文表叔在原来剩下的那间房间里为所欲为……无一处不是书，不是图片，不是零零碎碎的纸条……夜晚，书躺在躺椅上，从文表叔就躺在躺椅上的书上。”
1981年，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终于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此书很快轰动欧美日本，台湾立即出了盗印本——因当时沈仍属“被禁作家”，沈从文的名字被抹去。后来，它又成为中国领导人出访时赠送给外国国家元首的礼品。
在黄永玉眼里，这部研究中国上起殷商下迄清朝三千余年服饰文化的著作也是“很美的文学作品”；沈从文自己说：“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一位感佩沈从文的诗人则写道：“能从片楮认前朝，一史修成价更高。文物千秋谁管领，看君指授失萧曹。”
1978年后，沈从文转调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处境有所好转。而此时，海外掀起了“再发现”沈从文早年作品的热潮。1980年10月底至1981年2月初，沈从文夫妇赴美访问讲学。沈从文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知名学府发表演讲。访美的最后一天，在旧金山东风书店，白先勇特地赶来会见沈从文，并激动地对围观的读者致辞：“人生短暂，艺术长存。沈先生的小说从少年时代直到现在，仍然放射着耀眼的光辉。这期间，中国经历了多大的变动，但是，艺术可以战胜一切。今天大家来瞻仰沈先生的风采，就是一个证明。”
然而，艺术真的可以战胜一切吗？沈从文曾说：“美，不免令人心酸！”令人心酸的不仅是1949年前的文字，也是1949年后的文物。
对于沈从文后半生的“转行”，不少人认为是值得庆幸的、甚至是更好的选择，是一种“明道”。沈从文自己也说：“在中国近30年的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
然而，在相对的平静之下，隐藏着多少悲苦无措？《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在1964年就已完成初稿，却历经波折，推迟了16年才得以面世，这还是经周恩来亲自过问的重头著作；而沈从文其他的文物论著，如《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战国漆器》、《龙凤艺术》等虽然部部精彩，但与他数十年的丰富积累实在太不相称。事实上，政治倾轧、人事牵绊、条件艰难，一直如影随形地困扰着沈从文，这是天真执著的他所应付不来的。而关于要不要重新提笔写作(小说)的几次犹豫，更透露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痛。
1974年,72岁的沈从文写了一封致历史博物馆馆长的信：“留在馆中25年，几乎全部生命，都是废寝忘食地用在这样或那样常识的积累上面，预备为国家各方面应用……现在粗粗作大略估计，除服装外，绸缎史是拿下来了，我过手十多万绸缎；家具发展史拿下来了；漆工艺发展史拿下来了；前期山水画史拿下来了，唐以前部分，日本人作过，我们新材料比他们十倍多；陶瓷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也过手了近十万件，重点注意在可否供生产；扇子和灯的应用史拿下来了，也都可即刻转到生产上；金石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进展史拿下来了；乐舞杂技演出的发展资料拿下来了……乍一看来，这么一大堆事物，怎么会忽然抓得下？简直不易设想。事实上，十分简单，只是一个肯学而已，毫无什么天才或神秘可言。”
这些研究成果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有多少？更不用说看到运用古代艺术精华元素的现代产品了。
沈从文后来离开了东堂子胡同，在崇文门东大街22号楼的寓所中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三年。那是他一生拥有过的最宽敞的住房，政府还给他配备了一部专车，但“遗憾的是太晚了。他已没有能力放手地使用这套房子了……眼前他只能坐在藤椅上了。熟人亲戚到来，说一点好朋友近况，他听得见，却只能作出‘哇、哇、哇’的细微的声音和夺眶而出的眼泪的反应。”(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
我在镜头里左看右看，想尽量把这座被“围困”的故居拍全一点，身边却响起了刺耳的嘲讽声：“什么不好拍，跑来拍我们这儿的破胡同！”转头一看，竟是席地而坐的一位乞丐所发！再打量打量，原来故居的墙根下也蹲着几位他的同道。
我按下快门，对这群另类“渔父”笑了笑，快步走出东堂子胡同。心里原有的感伤竟消逝了。
同样是沈从文，还说过：“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作者会老去、逝去；故居会倾颓、消失；但有智慧的文字不会老去。读者一代代老去，也会一代代新生。
1984年，一位将沈从文称作“中国福克纳”的美国文学研究家给沈从文寄来了一组诗篇：“……和你在一起，那么，沈从文，我分享了那静悄悄的秘密知识，那是在地球上几乎失传的，在肯塔基给与了我的，在湖南给与了你的……我知道许多管渡船的老人，在迷人的渡口守望着河流。但是，我只知道一个翠翠，我也知道她永远等待我，在那丛山中奔流而下的小溪边上，在一个比游鱼出没还深的梦里，她永远等待。”
沈从文故居
地址：东堂子胡同51号，现为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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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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