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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子主题: [原创]玉环
 

[原创]玉环

    写在题前:对玉,我一向觉得最神秘与神奇的传说是它会因陪过葬而沁上血丝,还有就是“翠根”能因人气滋润成长。
    以这两点为基础写了一个奇怪的故事~~(呵呵,休息了一阵子,感觉我胡编乱造的本事又回来了[em04])
    也许想法有些诡奇,不过既然写了,还是贴上来玩玩,大家一笑。
    (汗,我可以想象S大的评价一定是“好长”,也许是得有些耐心才能看完[em06])
   
[ALIGN=CENTER][SIZE=3][COLOR=green]玉    环[/COLOR][/SIZE][/ALIGN]

一、重生

我记得那天。
一只手拨去我身上的朽木浮士,喧嚣打破了死的寂静。
银白的月斜挂在苍蓝的天幕上,象一滴欲坠未坠的泪,清冷的光芒从长方形的开口处泄入,映得我通体晶莹,苍翠碧绿如老竹上冻凝的露。
有人惊喜地囔出声:“嘿,这里还有一枚玉环,还是陪葬的宝贝耶!看起来不错,应该值好多钱吧?”
于是,我被拾起,从一只手转递到下一只手,贪婪的目光一瞬也未曾从我身上离开。
我从他们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凝然一碧的浑圆玉身上,有痕如血。那丝丝缕缕的殷红嵌入玉理肌纹,似情人痴心的缠绵。
是的,我是一枚玉环。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玉钏、玉镯、手环……等等。总之是女子戴在如霜皓腕上,用来装点她们美丽的饰物。其实我并不太介意人类对我的称谓。
唯一要说明我与其他钏环不太一样的一点是:我除了己身所具的千年天地精华外,还接受过人的精血,一个女子以性命倾授的元魄,所以我通了灵窍,开了鸿蒙。
“不是他。”
微弱的红芒一闪,随即黯淡了下去。我听得到我的前任主人——那最终不得不依附于我之上的一缕无主游魂,幽幽的叹息。

[ 这个贴子最后由piggy0941在2004-11-26 11:31:53从 浮生半日 转移过来 ]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二、倩影幽魂

当她在墓里腐朽,曾经鲜活红润的肌体一点一点地化为血水,渗入我的身体时,她就与我同是一体了。
那漫草荒烟的一坯黄土,留下的不过一具枯骨——虽然没逃过盗墓贼粗暴的蹂躏与洗劫。
“小翠,同我一起去人间游历花花世界罢!”
我兴致勃勃地建议。
这个名字是我能“听”的时候听到的第一个词,当时那老女人叫得真凄惨,哭得好象所有人都欠了她八百年的债。
不久之后我就跟“小翠”一起被关在了黑匣子里,我努力用已开启的那一点灵窍去运转更多积攒在我体内的精华,完成灵修。终于脱胎换骨,不再是死物。
真闷。
从我开启灵通后,一直都陪她呆那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亏我本质只是一块石头,定性持恒,不然闷也活活把我闷死了。
“……”
她不说话。听凭我毫不抵抗地跳进了那盗墓贼头子的衣囊中,跟一堆带着腐朽金钱气息的陪葬品混在一起。
不过反对也没用。之前,她是我的主人,我虽然有灵修但仍是死物,要到哪都得仰仗于她;现在,她的主人是我,我要往东,她向不了西。没有了我千年功力的保护,微弱如她,不用等太阳出来,一颗启明星都可以叫她魂飞魄散。
“你要是恨他们毁了你的尸骨,待他们把我带出这鬼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我的灵力还没有试用过呢,很是新鲜的期待。
我跃跃欲试。
“……”
她执拗地不答理我,似乎心事重重。
啧,毛病!
我是看在你好歹贡献了一滴启我灵通的精血,才好心收容你那无路可投的魂魄的。不然鬼才懒得理你!
罢了,反正这伙人身上的气息叫我很不舒服,不管怎么样我都帮你那把骨头报仇就是了,领不领情无所谓,就当是“滴血之恩,涌泉相报”的红利。
安心地躺在袋子里被马匹颠覆着送出深山,不出三天我闹得那贼窝子鸡犬不宁。

面上有一道刀疤的贼老大,生性贪婪。我不过用一点法术把山下的竹林幻化了一下,苦竹黄竹被他看成是大块翡翠、大捆金帛,他一头就扑了上去,当场被削尖的竹刃穿胸而死。
鲜红的血液浸泡着我,甜腥而黏稠。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不过人类的活血对她似乎很有好处,我感觉得到小翠的气息变强了,阳光下总是奄奄一息的她那天有了点精神,叹息着对我说:“你是玉。玉天性温良,你怎可如此?”
我呸,要不是我勉为其难吸食了人类的精血提供给你,你哪有力气来教训我?
更何况我前身只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无所谓善恶,亦不分正邪。第一次接受鸿蒙开启的机缘就是鲜血,我还能“温良”到哪里去?
我是古玉,陪过葬的古玉。
戾气极盛,随性择缘。
合则福寿绵长,凶则血光万里。
看我嘻皮笑脸地扮做凶狠状,她只是叹气。

贪酒好色的二当家也很容易解决。
借由我身上本就依附着女子元魄,我轻松地幻化成小翠生前的模样。可笑那黄汤灌多了的醉汉就这样为抱美人归而葬身滔滔波浪,喂了水底王八。
我得意地左盼右顾,到江边临水自视。
盈盈水波竟尔映照出一位二八佳人。
巧笑倩兮,明眸皓齿;水红的衫子,葱绿的褶裙。如云绿鬓上簪一朵颤微微的红芍药,端的是寒潭筠碧沁香远,烟笼芍药,清丽脱俗。
呵!可惜了我在她生时未开灵窍,眼闭耳塞。她死后我才能好好地看清她的样子。
香雪凝就的纤手上有一抹温润的绿,那是我的真身。
配上这样的腕子,倒也相称。
见水中一股血浪涌起,我忙蹲下身去,把手伸到那红潮中,尽情地吸取被鱼虾啃噬过渣滓后精纯的鲜血。
许久,那水波才恢复澄明。这时,水中的倒影慢慢地变了。
变的不是容貌,是表情。
我想我不管变做什么模样,脸上那有几分顽皮的笑总是挂着,一成不改。
现在水中的美人儿微蹙的眉心挽两黛春山,眼中盈然有泪如珠。
是她,小翠的魂魄在我的影中显现。
唉,她的鬼气还不是普通的弱,都已经霁月当空了,还是没办法凝聚成人形,只能再藉由倒影现身。
“你……唉!”
她只会叹气。大约是因为我举手间又杀一人。
不过,这般真正有了她神情的叹息,带来的震撼却比她无形无体只存在于我意识中的感伤要强多了。
“那些……是死有余辜的坏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辩解,我从来做事从心,不问缘由。
“而且,吸了他们精阳之后,你感觉好多了。”
我只是石,而她是鬼。
我能把自然的风霜雨露当作食物补充自己的元气,而鬼唯一的粮食是人的精元。
“你就不能安心地当件玉佩贴靠在活人身上,慢慢地积累他多余的精气转化给我么?非得用这样血腥残暴的法子!”
她到底是当过人的,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提出这种耗日费时的办法。
“……”
哪种方法比较见效高下立分嘛!
我不满地嘟起了嘴。
难不成我接下来的使命就得长年累月、疲于奔命地守着另一个所谓的“主人”,然后每天仅吸取那点微不足道的精元来转化?
那多累啊!
“好吧。我答应你,绝不杀一个好人就是了!”
眨了眨眼,我狡猾地把她的要求转换——反正现在主事的是我,她拿我没法子。
“你啊!……也许是我不合用血污了你的灵修,唉!”
她似乎在忏悔的样子,深深叹息过后潜回我身体中她藉以附灵的血痕。
连续饱吸了两次精阳,那抹红迹略微见长,鲜润喜人。
可惜了她不愿一气呵成,修缮阴元。不然到时她亦可早成鬼仙,与我一同傲啸山林,何等快意?
偏我又是一块有情有意、言而有信的灵石,虽然百般不情愿,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更何况,我的灵修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要靠她解决——按说通了玄机,我对自己过去往来之事应该是一清二楚才对。可偏偏我无论如何也忆不起自己是怎么到小翠身边的。
我连我前身并不是女娲补天那块灵石的子孙这种年代久远的事都忆起了,怎么会对开窍这段关键的记忆毫无印象?
不知有多少回,我拿这件事旁敲侧击或是单刀直入地问,小翠却总是闷不吭声的没嘴葫芦一个。
她咬牙不说,我自己又不争气不能灵机一动地想起来,只好这么干耗着。
哎,只好用她那个磨人的法子,找一个气息不让我讨厌的人去当一件玉佩罢!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百八十年对人类而言,已是一生一世一轮回的久远,对我,却不过白驹过隙的一瞬。

[ 这个贴子最后由木原蝶衣在2004-8-28 3:46:57编辑过 ]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三、书生太守

幸好,因为短短几日连续发生两起离奇命案,贼心惶惶,也怕发死人财的东西里有些太过阴煞,冲撞了鬼魅,急着要把这批赃物脱手。
于是,我被盗墓贼的老婆摆到了市集上,被一只又一只的手拿起又放下。单待哪个被我相中的有缘人(或是倒霉鬼)把我买走。
不被我看上又想买下我的嘛,倒也很简单,略施法术让他转变念头也就是了。
堪堪一日将尽。
我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和贼婆子一起等下一个买家的出现,不喜阳光的小翠早隐于我的灵护下晕晕睡去。一只修剪齐整的手拿起了我,掌心的热度温暖适宜,没有过多金钱的俗气,也不带舞刀弄剑的血腥,仅有数个老茧在指腹中上部,飘着一股淡淡墨香。
“这枚玉环多少钱?”
一把好听而淳厚的声音问向遮阳棚下的贼婆子,瞧起来今天日落前的最后一位主顾就是他了。
“五两银子。老爷,不是我夸,这般通透的玉质,那可是少有的!”
见好不容易有人过问,来了精神的贼婆子顿时口沫横飞,极力地称赞我的美丽与无瑕,并小心揣测着对方能出的买价,声明我绝对是物有所值的——五两!
我怒,早知道先把你们的贼窝都给烧了再离开。
才五两,简直在抵毁我的玉格。
“五两?的确不贵。我与你买下它罢,太阳也快下山了,你也好快快回家去吧。”
带了墨香的手指轻轻抚挲过我光洁的玉身,温和怜惜,似乎在抚慰我价值并不是能以金银俗物一概而论的。
我挑眉打量他。
嗯,老实说这位买主通身的气质还算不错。白净面皮,仪表堂堂,五柳长须拂在月白文士衫上,风度儒雅。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年岁老了点,约有四十余许,若能倒退个二十年一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呃,我的意思是以他这个岁数,一是能提供的“多余”精元没有青壮年小伙子充沛;二是万一他没那个长命的福,没多久我又得另觅新主,多累啊!
然而,我望进那一双眼睛,黑幽深沉,象浸进水里的小黑石子儿,分外亲切。
要……跟了他去吗?
在他掏出银袋之际,我犹豫了一下,望向小翠。她兀自倦倦沉睡,毫无醒意。
罢了,反正要直接跟生人肌体相偎的那个是我,我管她愿不愿意,起码这人的气息我能忍受。
欣然地安憩于他的掌心,我终于完全脱离了那窝贼。
转个弯上了一乘小轿,走了平稳的一段路程后,居然在太守府停下了。
却原来,偶然起兴微服至集市并买下我的人,是此间的太守丘悦。
此公少年即以文才出众闻名,为一方父母后亦能清廉自爱,民间赠号书生太守,算是个好官。
难怪没有让我生厌的官宦之气,倒是书香墨韵飘逸,我眼光还算不错。
闲来无事,把自己未来主人的生平来历推算了一下,尚差强人意。
“老爷,您回府了。呀!怎么今儿个有兴致,给奴家买了首饰?”
才一进花厅,内里迎出个宫装贵妇。
打扮倒也不是不得体,就是嘴角微有下垂,感觉面相刻薄,不尽如人意。
不过,她这意思该不会是太守买下我是作为送她的礼物吧?
我还没有什么,刚刚醒来的小翠却突然一颤,有一种似乎极强大、极怨愤的情绪要发泄又被强行压了下来,全身微微发抖。
怪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有这么强烈情绪的时候……
也罢,她曾是要克己、戒嗔、不怒的人间女子,可我却是生来全无拘束的顽石。待我把她的强烈情绪表达于外——反正我也不喜欢那女人。
我微一运起灵通,澄碧的玉身突然红芒暴涨,那本仅一线的红痕瞬间扩散盈满整只玉环,如血光乍现、恶煞非常。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却也足以令那位夫人倒退三步跌坐在地,惊悸莫明。
“夫人,怎么了?”
莫明其妙的丘太守忙扶起地上的妇人,温和垂询。
“那……那只镯子……快把它拿走!”
她一手指着我,怆惶泣下,叫声凄厉。
“夫人是怎么了?这枚玉环你不喜欢,我原就打算自己拿来做腰佩的。古人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为夫今日好难才找到一个合意的。”
太守孜孜以劝,到底还是把我配上了丝绦,系于腰间。
是夜太守在书房安憩,我也迷迷糊糊快要盹着之际,小翠悄然钻出了我的身子,那凝然一线的红笔直地缠向熟睡中太守的脖子。
朦胧间我依稀看到红衫碧裙的小翠满脸怨毒之色,手执红绳欲绞杀一个生命。
今天的事真怪!
平常谁老是劝我要向善,不能杀人?难道因为她今天被晒着了,阴元将竭?所以迫不及待地需要新鲜血液,丧失本性?
那代表死亡的红线靠近了人体最脆弱的脖子,欲猛然勒紧时突又缩回,几番反复,下不了决心。
“要不要我帮你?”
我好心地提议,本来我是装睡看她到底想干什么的,但这么一点小事她就弄了大半个时辰还在犹豫不决,看得我完全失去了耐性。
“!”
我确信我的声音很小,而且我脸上的笑容完全没有一点嘲讽、责备,的确是真诚地想要帮她的意思,小翠却象是遭受了极大的震慑,许久,嚅然道:“不,不用了。”
仿佛筋疲力尽般缩回我的体内,她倦成小小的一团,不再动作。
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太守仍在好梦正酣,毫无知觉。

第二天,阳光映上我碧绿的身子时,我才慵然醒来。意外地发现自己目前位处一个小小庭园。而我的新主人,那个太守,正挽着袖子在石径旁的土地上劳作。
“这是在干嘛?”
若非牢记我现在应该是一只“平凡普通”的玉环,我快要开口问出自己的惊奇了。
不过要是这样,我保证我们中最惊奇的那个一定是他。
于是我摇了一摇,轻轻地磕绊到他的衣裾,提醒我的存在。难得的是心情好象很好的太守居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把手上的清水浇完后,净了手执起我道:“我在这里种芍药呢!别看现在这些枝条不起眼,来年春天芍药竞相怒放的时候,满园花香,喷红溢彩,那简直是天上的云霞落到了人间般的美丽。”
哦,听起来不错。
不过身为一个太守,做这种事太奇怪了吧?尽管我对他描绘满园芍药花开的美景有那么一丁丁点儿……向往。
和新主人相处的第一天,别无它好的太守浇完了花后上衙门,办完了官司就回家,晚上批阅完公文后倦然睡去……真是一个无创意到泛泛可陈的男人(经观察后这是太守毫无例外的每一天)!
不知道他哪一点招惹了小翠?
那天的杀意可是真的,虽然我又不能从小翠口里问出些什么来。
不过新旧主人相安无事,我也省些心少生事端,终日饱食无事,懒懒洋洋的。

[ 这个贴子最后由木原蝶衣在2004-8-26 23:34:02编辑过 ]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四、夜宴

终于,盼来一个比较特殊的日子。
太守不得不应坊间名流的邀约,出席一个规模不小的中秋夜宴。
咳,从我对一个宴会都呈现出这般兴致勃勃的状态,可以想象这阵子过得多么无聊。
那个活得毫无生趣的太守甚至连他夫人那边都很少过去,这把国家兴亡当匹夫责任的男人也实在是太为国为民了吧?
而且他不喜交游,闲暇时只是种花、读书,不去巴结有助仕途的官宦。就我几千年洞观世事的结论: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爱好也许是高雅的,但这似乎于升迁无益。
我依在他的膝旁,盼望着那小轿子再走快一点。
小翠则毫无例外地叮嘱我“不能闹事”,“不许生事”,天知道我多么渴盼出点什么事来丰富我贫瘠的娱乐。
要知道,在我没通灵之前还好,做玉佩就做玉佩,反正不管寒暑冬夏,我一概浑浑噩噩,毫无知觉。但现在……叫一个活生生的灵物每时每刻装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我对这种生活厌倦得想叫救命——如果不是我还有求于小翠的话。
到了地头下轿,偌大的庭园人头挤挤。
绿柚,月饼,桂花酒。
花灯,字谜,耍杂技。
好乏味的传统食物,好无聊的传统游戏。
八百年前到现在……天知道这些人怎么吃不腻?看不烦?
唉唉唉,我后悔了。
半点新鲜的都没有。当那个老学究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念字谜 “乾一九,双立无偶,坤之二六,宛然双宿……”才念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大声说出谜底并上去打爆他的头!
这些老古董都可以入土为安了,偏生你还出个什么“土”字谜!
幸好,太守与我有共识,只驻足在外圈小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那文士挤头为争一字一钱的游戏场所,独自到半山亭赏月。
“海瀚兄,怎么今儿个兴致这么好,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啊?”
才清静了没一会儿,一个肥头肥脑的大胖子挤兑了进来,一身红到俗气的羊皮夹,出毛锋处恰好在肩头箕张,好似无端多生出几只手来,加上那一对外凸的小眼睛,倒象足了席上的红蒸大闸蟹,只可惜他的皮囊没有蟹壳硬,束不住下坠的肥肉。
“赏月须登高清静一些的好。”
太守含笑拱手,并无相迎之意。可是那只螃蟹已经不请自来地坐下了。
“早就听说过海瀚兄五岁即能做诗,十五名动乡里,二十便高中状元衣锦而归,这份学识与才情可是上天独厚啊!”
“过奖。”
太守显然不擅长应付此人,答话尽可能言简意赅。
“是这样的,小儿今年也二十了,要上京赴考。京中主考的崔大人听说是您同济,当时北崔南丘,交相辉映,文采风流,一科双出。您跟崔大人的交情……这个就不用说了。只求太守大人荐书一份,也算是照顾乡里。”
东拉西扯,大螃蟹终于说出了他所为何来。
唉,我就说螃蟹走路是横着的嘛,明明只有一个目的在前,可是它却偏不朝直走,浪费大家时间!
“同乡之情理应关照,但崔兄的性子,是有名的耿直无欺,我倒深恐贵公子因书误功名啊!”
不卑不亢地让大螃蟹吃了个软钉子,太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便起身欲辞。
“哎,您这枚玉杯!好漂亮的颜色,能借我瞧瞧吗?”
哦……一整个晚上,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但为什么是这只大螃蟹?!
“但借暂观无妨。”
不好意思拒绝了一样又一样,太守将我解下,郑而重之地交到那又肥又厚的蟹爪里。
“哎呀呀!这可是上好的翡翠啊!瞧这红得鲜明,绿得阳翠!水头也好,不知太守几钱买得?”
唔,虽然螃蟹的形象是差了一点,不过倒是个懂玉的。
“五两。”
“才五两?!”
太守诚实地说价,大螃蟹差点没把小眼珠子瞪掉下来。
我就说那笨贼婆子把我估价太低了嘛!
“海瀚兄,我出双倍,您是否能割爱相让?”
“彭员外,这枚玉环乃我心爱之物,千金不换。”
“哎,打个商量嘛!不然你开个价?我以前就做这一行生意的,不能叫您亏了!”
大螃蟹兀自恋恋不舍,肥硕的手指拉扯着我身上的丝绦,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微物得彭员外垂爱是很好,但这不是钱的问题。今夜好夜,宜与家人齐聚,丘某告辞了。”
丘太守将我重新系回腰畔,微一拱手,向外而行。
“哎,您慢走,慢走。”
作为主人的彭大螃蟹一路送出府门,临上轿还殷勤地扶了太守一把。
我正庆幸着能完全逃离他的魔爪,不料在放轿帘的时候那只肥厚的手只是轻轻一抹,系在我身上的丝带不知怎地就松开了,无声无息地滑落到朱红的袖中,眼睁睁地看着太守的轿子离去。
这天杀的死螃蟹!他以前一定是做贼发的家!
看到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就偷,亏他还有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气愤填膺,在他做贼心虚尽拣僻静人少处走时,悄悄儿幻成小翠的模样从假山后转出,与他撞了个满怀。
“哎呀,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把五鬼搬运法弄来的果品月饼弄散了一地,我装做一个无意间冲撞了老爷的小丫环,惊慌失措。
“你是哪一房里的丫环啊?”
那螃蟹先是一怒,但仔细瞧清了我的模样儿后却笑得色眯眯贼沁沁的。
“回老爷,奴婢是新来的,想到前院给老爷的客人送些果品,可是迷了路……”
我低头“很难过”地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冷冷的笑容藏在暗影处。
“宝贝儿,别怕。有老爷在,还怕什么迷路?”
那老色鬼果然上当,亲自过来搀我的手。
我触碰到了他袖中的玉环,寒芒一闪——
“你……你……”
大螃蟹只能惊骇莫明地看着我的冷笑发怵,他能感觉到他身上一种似乎叫做“生命”的东西正如潮水般消逝,而被我握在手中的玉环,逐渐闪亮透明,其中一抹艳绯润红如血。
“呸,杀你都污了我的手。”
看那短短半个时辰便有如风干的呆滞老头,我不由得坏心眼地想,若明日别人发现一个大胖子突然成了干瘪皮袋,会不会惊讶于他的减肥太过成功?
唉,不过说真的,要把握好适度吸取精元真麻烦,比起推算他的阳寿要预留多少给他勉强活到寿终正寝,杀人反而容易些。
但我答应了小翠。
真是累。
松开手让那老头倒下的时候,我也累到气喘吁吁。缩地成寸看来是做不到的了,我拒绝用我的真身做圆轱轳状滚回家(虽然省力,但太有失玉格了),只好用小翠还算方便的形体,一步一挨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唉,做石头不好,做人更麻烦。
我挪动着很不习惯使用的双腿,悄悄溜进了太守的书房。
太好了,没人在!我只要回到床上变成原形就可以当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失踪过——只是太守自己不小心落在了书房而已。
“怎么会不见了呢?”
“咔——”一声毫无预警的门响把我吓了一跳,加上因为急着想快步走反而左脚跟右脚绊到了,狠狠地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来不及了,我就地还原成我的真身,并祈祷他没看清那一幕。
“小……翠?”
上天显然嫌弃我临时烧香不够诚心,拒绝受理我的祷告。
站在门口的丘太守呆了一呆,突然变得激动而悲痛,喃喃地念出了一个不可思异的名字,冲进来把我握在手心,然后床下、桌底、窗外,四处疯狂地寻找着,完全不理会我暗中使劲儿请他闭上眼睛数到三,然后告诉自己这是幻觉的正确处理决定。
唉,这下麻烦大了。
别人还说戴玉可以避邪呢!万一我被当成妖物,那就实在是给玉家的祖宗丢脸。

[ 这个贴子最后由木原蝶衣在2004-8-31 9:21:38编辑过 ]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五、关关雎鸠

在我正胡思乱想,企图设法挽救玉族被连累的名声时,徒劳无功的太守终于放弃了他无谓的找寻,坐在书桌前看着我发呆。
良久,突然傻傻地笑起来,开头只是轻微的,后来却越笑越大声,不但会捶胸顿足,还会笑出眼泪,那种好象快把心肺撕裂般的笑法的确不多见。
所以现在被吓傻的是我。
“我是太傻了。以为失去的还能回得来么?一把年纪了还发这种痴梦。看到了相似的玉环,就幻想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你……子不语乱力乱神说,武帝所梦李夫人不过虚皮成影……也罢,死又何惧?生又何谓?看到你我就如看到她一般也不错,我们又能一起读书、谈诗了。”
没有发烧却在说胡话的丘太守竟然真的燃起蜡烛带我读书去了。
可惜听得我昏昏欲睡。
那什么一只红色的鸟儿在河边叫“关关”,另一只翠色的鸟儿也在河边叫“关关”,我明明知道鸟儿的叫声根本不是这样的……
拜托你小翠,你不要因为他念这种什么“死经”就这么兴奋好不好?我今天连惊带吓外加消耗法力,已经很累了……寄宿在我身上的你客气一点好不好?好歹你现在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情绪太激动会影响到我耶。
还什么摇条淑女,君子好球……
你们两个人——不,一人一鬼!一个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夜猫子,一个看起来有点神经失常颠倒黑白,不要这样干扰一颗很疲倦的小石头道法自然的正常睡眠。
我真的很困……
不要怪我不思长进。
我只是一颗顽石,又没打算飞升仙格。
我记得我从哪里听过这样一个名载族谱的故事的。
很久之前有一个很聪明的玉家前辈,因学问很好又灵慧美丽而受西王母宠爱,升了仙格后天天被仙女的玉手照拂它还觉得不满足,又特特地求王母许它下界游历,想做出一番丰功伟业来。
可是就算有天生慧根及神佛福萌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叫杨玉环的前辈万千宠爱在一身,成为大唐贵妃。就连一代明君都愿意与她许下“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盟誓。到头来还不是马嵬坡三尺白绫了终生,君王掩面救不得?
所以说懂太多并不是好事。
试想那位玉环前辈要不是因为太聪明好强,怎么会去飞仙格?不去飞仙格又怎么会被西王母看上?不被西王母看上又怎么会下凡投胎?不投胎就没有马嵬坡的凄惨遭遇,后世还留个“误国红颜”的骂名。听说重返天界后亦不得宠,被责罚到蟠桃园去当玉石盘景了。
所以说,万事皆因强出头!古人诚不欺我。
在他们一应一和的说古论典中思绪纷飞,不记得听到哪一章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时,我终于没办法支撑下去,把全部主导权交给小翠,自己学她长期借宿在我体内好办法,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睡翻过去不省石事。

[ 这个贴子最后由木原蝶衣在2004-8-26 23:45:07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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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未报红颜酬知己

一个死板又有责任心的男人是可怕的,尤其是他在对做某件事下了决心之后。
比如太守丘某。
那天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誓要把我当成真正小翠的替身后,天天晚上都对我秉烛读书,兴高采烈地把一些乱七八糟的见解说给我听,只把我困扰得玉比青竹瘦,水头都黯淡了不少。
我已经发狠要离开这种主人另寻主顾,可这时候小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了。
天,简直要命!
那书生的胡说八道真的这么动听吗?
我哪一次不是听到睡着的?
那天我听到太守居然夸我“其实你真的是块有通灵的宝玉对不对?每次我谈诗论经,你都会散发出一种莹然温润的光芒,那道红线一长一消与我应和,似乎听得懂我的话,就象她一样”时,我差点没晕倒。
好你个小翠,在我睡过去你都乱用我的灵力做了些什么?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虽然我是很胆大妄为没错,但完全乱了纶常,演绎出人石相恋、石破天惊的丑闻的话,到时候不用等石神君找我,我自己就把自己摔了再说。
在我的强烈抗议,并且白天拼命睡熬足精神晚上坚守阵地的情况下,小翠虽然满心不愿还是接受我明她暗的方式。
现在每晚面对书生太守高谈阔论后怅然若失的表情是我最大的快乐。
小翠为了这个跟我闹得很厉害。
我跟她摊牌,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她以其它任何形态去跟太守人鬼缠绵,但别扯上我,及危害到我的名声。
更何况早跟她说过,如果她肯听我的,说不定现在已修成可在夜间自由行走的女体了,哪里还会因为鬼气太弱而无法凝聚形体,白白的带我受累。
她黯然地点头,那一线红丝悄然隐去,几乎不见踪影。
“你现在已经失去灵性了吗?还是不肯做我的红颜?”
终于,有一天,那个天天搅人清梦的家伙有所醒悟了。在我以冷漠的同一个反应对着他的第十七个夜晚。
叹着气,他取了笔山上的紫毫,饱沾了墨,在我面前书下七个大字:“未报红颜酬知己”,似乎沉吟着要怎么继下一句时,门外突然有家丁急请,匆匆放下笔去了。
我趴在宣纸边上赏那几个字,得出的结论是:“嗯,不错,字很好,很黑。”
沉寂已久的小翠啼笑皆非,咬着唇上上下下的看那七个字,眼中幽怨难明的火焰燃烧。
终于在再三犹豫后求我借她灵通,让她继上一句,不然她死也难安心。
虽然我很想反唇相讥她本来就已经死了,但看到架上的棱花镜中映出她渴求盼望的脸,到底还是不忍心拒绝下去。
美人如玉!唉,我真是一块爱美的石头。
严正申明这是最后一次助她,考虑到写字还是变成人比较方便,于是我故技重施地幻成了她的样子,不同的是这次把变成“人”以后的主导权交付予她。
她取过了书生太守刚刚用过的笔,添了添墨,端端正正地在下方写上七个娟秀的楷书“却抚碧琴觅知音”。写完后她展卷而观,脸上神色又是凄楚又是欢喜。虽然让她短暂的快乐再延续长久一点也无妨,但上回幻化人形险些被撞破的我却不得不小心行事。当警觉地听到外面有什么轻轻一响,我赶紧恢复真身躺回墨砚旁边,当然,顺手把小翠也拉了回来,万一不小心被镜子映到她也是挺麻烦的。
半晌后过,细碎的脚步声近了,揭帘子进来的却是太守夫人。
我松了一口气,夫人我不怕,估计她不会天天强行拉我去读书。敢惹我就在有可能的范围报复回去,反正机缘巧合的事多得很,不少她夫人“恰好”不幸撞上一桩两桩的。
脚步声继续向桌边移动,我勿须抬头已对上她的眼,果然仇人相看两相厌。
她一见我就明显地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顺手抓起我向墨砚里投去。
咕咚一声,我溅起的墨点儿沾了她一身,大家扯平。
你染我一身黑,我也还你同样颜色。
我在墨砚里笑得一样开心,她气恼之下捉起旁边的笔欲戳刺已经是一身浓黑的我。
“夫人,你怎么来了?”
解决完事情的太守恰好在此时进门,见夫人一脸狼狈地做执笔欲书状,快步走了过来,看到先前在自己所题之下另七个娟秀楷书,连续读了两遍后大受震动。
“玉娟,你跟我婚后就没再写诗了。却原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不与我应和,是岳父大人的严训么?叹,老师也委实太担心我沉迷诗词了,却累你屈才至此!你的文采一直没搁下,跟当年一样……不,应该说是更好了!人生唯求一知己。夫人答我已知音。这阵子我的确太冷落你了。”
太守轻轻取下她手中的笔,握住了那染着墨汁的手,言语中不无感慨。
“奴家家训,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家,言行无不以扶助丈夫的事业为重,诗词只是闺阁游戏,父母的教导我是不敢忘的。现在听下人们说夫君痴迷于一玉环,几乎玩物丧志,所以我……我今夜过来看看。”
太守夫人垂下头,察言观色上她倒是十分娴熟,三言两语不但把完全非她所撰的东西轻轻笑纳,重新赢得了太守的期望与尊重,借机表明自己是多么委曲求全的同时还提点到太守不应把一枚玉环当从前歌咏相和的红颜知己。一石四鸟,手段圆滑得高明!
我叹为观止!唉,小翠那种性情的女子,要在世故人情上跟她比,差太远了。
“夫人所言甚是,为夫今后会多用功于仕途,不负你今日屈就提点美意。”
太守搀着那夫人离开了书房,看起来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
哎,真无情,临走前竟没看我一眼,就让我在这里满身墨汁地浸泡着。
我大发了一通牢骚,意外地得不到一点回应。小翠这死妮子,自己的诗被人窃用了也不吭一声——虽然我知道没有用,当时的情形凭谁都会这么想——但发发牢骚也好嘛!
天天把事情闷在心里,不闷出病来才怪。难怪她的鬼气这么弱,我看她生前八成是病死的。所以我说她实在是……
小翠?
小翠?
她不应我,寂静如死。虽然她一向沉默,但从来没有这般安静过,象是根本不存在一样,气息都快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慌了神,尽管我常常胡说八道,却是有口无心。我半点也没咒她再生病的意思,骂她只是看不惯连我这旁观者都气呼呼的了,她却毫无反应。
连声唤她,良久后才得到了一声飘若游丝的回答:“你说得对。我是该信命认命,断了痴心怨念的。天意弄人,当真是天意弄人!罢了……”
此后她真的如那天所言,完全不再去关心外界的一切,尤其是有关太守的。
简直叫人不能相信,之前那个调动她所有情绪的男子现在象是她完全不认识的陌路人。她安静到我得时不时检视自己,生怕她已没有依附在我身上。
一个信守承诺的鬼好象也很麻烦——这一点与不知变通的太守异曲同工。
作为不得不成为朋友的朋友,她现在令我更担心了。
好吧,我承认,我比较喜欢她之前听太守谈诗,会笑会说的样子,尽管那天天叫我头痛。
我猜她也许跟太守或是象太守这样的人有过情缘,也许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过她不肯说,我也无从揣测。
汪然凝碧的玉身上,那一缕红淡若无痕。

[ 这个贴子最后由木原蝶衣在2004-8-28 4:04:56编辑过 ]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七、玉碎瓦全

被夫人从沉迷于杂艺玉玩中挽救回正途的太守这阵子憔悴得厉害,不过不久后他换来了一次右迁的机会。
带着几个武师和我一起先行上任,路过一座造型奇特的山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停了轿,说是想独自上山走走。
山风凛冽,吹拂着他的衣袍,轻飘得象是要乘风飞去。
咳,这阵子我身边的人和鬼都是怎么了?
都瘦削得这么厉害。
小翠就不要说了,她从上次誓不再与太守谈诗之后就一直静悄没声的。
可是那个目光中时时带着忧郁的太守又是怎么回事?
他身上不再飘扬我所喜欢的清新书墨香气,而且渐渐地有一种灰色的、说不出什么味道的腐坏气息。
他不快乐。
可是为什么人们不能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呢?
比如小翠,我相信她只要再次听到那个太守深情款款地说什么“红色的小鸟”“绿色的小鸟”,就会高兴起来。
比如太守,我相信他宁愿泡在书房里看书或是对着我发呆,也不喜欢去应付更多个象彭大螃蟹那样的乡绅名士。
唯一心满意足的是太守夫人。我记得送太守上任的时候,她还特地摆了香案酬谢上天的。
尽管她的丈夫明显的憔悴与沉默了。
哎,说什么“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我以为这句话只是用于死物的——好比之前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我。
活人自己有手有脚,会跑会跳。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不能听从自己的安排?
“我有些话也许只能对你说了。”
转过一个山坳,象是在寻找什么的太守突然悠悠开口,我四下张望无人,所以我想他指的对象是我。
“在没考上状元之前,我是个很随性的人,我爱的人生七事‘琴棋书画诗花酒’。此外就是找一个可歌咏相和的红颜知己偕老终身。但不幸这些事我目前一件都没有做到。
我一直是一个迷茫的旅人,总是找寻不到或是错过我想看的风景。只好听从别人的,拣了一些俗气得不堪入目的东西,来满足我鄙陋的虚荣、装饰出华贵的名声。
但在我选择了这些的同时,我只能往另一个方向越行越远。那条路上再也找不到我喜欢的小花,我热爱的诗词,我迷恋的琴音。
满目卑夷的人们在我周边阿谀奉承,曾经知心的朋友我再也没办法跟他说上一句真话。
我累了,累极了。
没有朋友,甚至连妻子都不能理解的孤寂让我很无奈。
可是我还是找不到我想找的,我想它也许就是……一个可以让我放弃眼前这一切的决心——比如,象这座山,我曾经听说这里生长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芍药,在我二十岁那年就年年上来找它,但我从来都没看到过。
那一年我发过誓,如果能找到它,我就带着它去向一个女孩子求婚,就算她父亲再嫌我穷把我打出门去,就算担上私奔败德的名声也没关系。天天跟她一起种花、读诗、抚琴,就算生活清贫,但那至少是我喜欢的,我的选择。
结果我到现在也还没找到……我却在路上一天比一天苍老了。”
在他的喃喃低述中,天色渐渐暗了。
虽然还有一个太阳的白印子挂在天边,但在山风劲吹下,他单薄的身子寒冷得快可以跟我媲美。
这个无望的旅人不得不放弃了他又一次不成功的找寻,回头找下山的路。
“兀那书生,要活的留下钱来!”
归途穿过一条林木荫深的狭长小道,半空中跳下一个虬须大汉,扛着一把九环大砍刀,满面凶悍之色,面有黥字,瞧起来是被擒拿后逃脱,饥不择食流窜入深山的匪盗恶徒。
太守沉默着递上了自己的钱袋,毫无抵抗。
他这举动在此时来说倒是明智的,不然以他书生的缚鸡之力,对抗这样一条莽汉无异以卵击石。
“哼!”
掂了掂那钱袋的份量,恶匪发出不满意的哼声,上下打量着这没几两肉的书生还有什么可捞的油水。
突然他目中贪婪的光芒一闪,他看到了我。
“那枚玉环也解下来,给我。”
大刺刺的手指向夕阳余辉中隐现碧芒的我,霸道的口气如取自家之物。
“这个……”
洁净修长的指缓缓地把我从腰畔的丝绦中解下,迟疑着欲递未递时,突然间,太守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
他一把将我揣进怀里,转身向上山的路没命地奔去。
顿感自己被一个文弱书生渺视了的大汉发出虎吼般的啸声,拔刀追在后面。
两边的树木不住后掠,只是速度越来越慢了。
笨啊!
先不说我可以自保,再怎么样也不是你目前这种体质去跟一个壮汉赛跑的时机吧?
而且我不过是五两银子买来的,你又没损失多少……
我听着他象怀了小兔子般剧烈的心跳,着实有点想骂人。
不过……奇怪,这种心跳声我似乎有点熟悉。
好象很久之前曾经听到过同样的。
强壮、有力,如受重击,又象是有无穷无尽的热情迫不急待地要胀破心房。
是在哪呢?
让我想想……
那是一个开满了芍药的美丽花园。
园子的主人——镇上首屈一指的周员外,有一个比芍药更美丽的女儿。
更难得的是,这个女孩儿天性聪慧,七岁学诗、过目成诵,做学问竟是比男人还强。
员外爷钟爱这掌上明珠。
到底舍不得迫她放弃自己的喜好,虽然知道会招人非议。
有一年,园子里的芍药开得如火如荼,周员外请了乡绅名士及一些饱学才子到芍药园同赏花开盛事。
其中,一位青年才子所做的芍药花诗让在场所有人惊佩。
那诗甚至流传到了深闺小姐的手中,精美的诗句叫她咏之再三仍爱不释手。
一心渴学的周小姐说动了父亲,请这位弱冠青年隔窗讲学。
因知青年男女单独共处有悖礼教,特请老父在一旁监看,倒也两全。
青年果然高才,前人解述过一千遍一万遍的诗经百篇在他口中侃侃而谈,却别出心裁,另有新论。
听得周小姐欲罢不能,再三请教。
中途,周老爷因晚餐吃了不相宜的东西,腹痛如绞,急急离座而去后,诺大的芍药花园只余那对醉心诗词的青年男女。
合该老天多事,一阵倏起的风吹开了半卷湘帘。内堂中不能轻易与男子言谈,对他精妙言论仅是抚琴相和的小姐因突感微风扑面,略一惊抬头,恰好看进一双清澈的、如被水浸过的黑石子般的眼睛,不由得一怔,旋即一笑低头,把手抚弄着琴弦边上的流苏。绽放在她白玉般面颊那一抹羞赧的淡红,竟教满园芍药顿失颜色。
惊才、绝艳。
青年不能自持,他的心跳得那么快,似乎有一种比诗更炽热、更强烈的情绪在心头激荡,欲喷涌而出。才高如他竟无法找到言语去形容少女举手投足皆绰约动人的美,只好离座而起,至园中折了一朵半含羞涩半展颜的红芍,系上祖传的玉环隔窗递入。小姐略为迟疑,还是大胆伸手接了。
才子佳人,先因谈诗合意,再有借花传情。
情投意合之下亦不敢越矩,只是隔窗痴然相望。
出恭回来的周员外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叫他怒气勃发的画面。
窗外的青年酡颜如醉,站在窗内的女孩儿娇羞无语,手中却执了一朵院子里的芍药。
愤怒的员外爷棒打鸳鸯,扬言那穷小子再踏入他周家一步就乱棍打死。
为报红颜,笑傲诗林的书生放下了他的诗、他的花、他的琴,上京谋取功名。临行前侍机与周小姐私会庙中,指她皓腕上的玉环立誓此生不负。
三元及第,名动京华。
才子风流,行事不拘小节。
有人上书云新科状元频入太师府是因与老师家有才女之名的次女交好。为挽回皇亲国戚的面子,把风流韵事化为白头喜事,太后亲自做媒,皇帝下旨赠婚。
消息传来,早因流言与苦情渐致沉疴的周小姐一口鲜血吐在左腕玉环之上,不日竟告不治,玉殒香消。
我记起来了!
竟然在这当口我忆起了通灵前的关键,却原来丘太守才是我的旧主人,怪道我对他的气息感觉如此熟悉与亲切。
因恍然获悟,我没留神久已潜伏不再露面的小翠此时惶急地频频推我。
待我反应过来后,闪亮的刀芒已迫在眉睫。
却是那强盗已追上了拼命奔逃的太守,二话不说举刀当胸劈斩而下。
呃……来不及了!
连让我念咒施法的时间都不预留,这该死的强盗!既已谋财,何必害命?
我发誓一定会把你挫骨扬灰——为太守报仇。
百忙中我只来得及转过这样的念头,小翠却已经扑了出去。
如血夕阳下,发生了不可思异的一幕。
性命危在旦夕的书生胸前竟然扑出了一个红衫翠裙的女子,替他挡去了那致命的一刀。
“叮——”
我感到一阵疼痛与震动,狼狈地从太守怀中滚落,因为生受了钢刀的力道而在坚硬岩石上摔成两截。
该死的!
她怎么可以忘了她跟我是一体的?明明那么恨那么怨那个人啊!干什么还要去替他挨刀子?
臭小翠,要是我修不回来了我恨你一辈子……
咦,那只鬼呢?
我破口大骂,随即注意到她已不在我身上了。
应该是在刚刚的巨震中被甩了出去,那一缕无主幽魂竟然敢给我逃避责任!
我不禁又惊又怒,勉力抬头张望了一下,离我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痕接近干涸的碧血正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向褐色的土层渗漏,留在地面的部分已焦黑如炭。
怒火飙了好几十丈的我顿时做声不得。
比起我的损伤,她却是再一次付出了性命的悲壮。
那是一只鬼的死亡。
现在元气大伤的我甚至连想运用丢脸的原始滚动方式去做最后的挽救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我面前。
“丘大人——”
我怔怔地看着那所有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土地,甚至没注意什么时候救兵已到,并将那强盗制服。
“小翠!不,玉环,你们谁看到了我的玉环?”
如梦初醒的太守被救下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众人,疯狂地在附近的土地上寻找小翠——我想他是在找我的踪影吧?
果然最后小翠现身的那一幕他是看到了,可惜现在那痴心的鬼已经不再依附于我身上。找到我也没用……我不再可能成为她的替身。
声声带血的呼唤激荡在整个山谷。温热的液体滑落,飞溅到我身上,滚烫灼热。
那是……他的泪。
黑绸缎面官鞋就停伫在我面前,他看到了我,但却对我视而不见。
原来,失去了小翠,我亦只是凡石。

[ 这个贴子最后由木原蝶衣在2004-8-28 4:14:07编辑过 ]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八、念溪边红芍

来年春天,我栖身处的岩石淌过了琮琮流水。
这里竟是一条溪流旧道,因连年干旱而枯水。今春水源丰足,几场大雨把溪道拓宽了不少,估计很久都不会再出现枯竭的现象了。
我在水底看天,湛蓝如洗。
在这里慢慢复本修元,倒是一个好处所——尽管无聊了些。
但有清新的风,有明静的水。
没有纷扰的情仇爱恨,没有麻烦的痴男怨女,软十丈红尘的烦恼影响不到这里来。
清澈的溪水涤荡净了沾染过在我身上的血与泪,把所有的痴与恨都洗刷得一干二净。
我安心养伤。
只除了……偶尔还会怀念小翠。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惊喜地发现在她消失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株弱小的芍药花苗。
也许这就是那痴情女最后的归宿。
虽然我的确很想查证它到底是不是小翠,可惜无论我如何努力,目前它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普通植物。
若想等它能应感天地、幻化精灵,没个成千上万年的造化是做不到的。
植物的修行原比其他物种要慢很多。
不过,我觉得它一直保持目前的状态也许更快乐。
年复一年的过去,再弱小的花株也到能孕育花期的时候了,那一年它开出了美丽的红色芍药花。
赤诚、炽艳,火一般燃烧着的明丽动人。
被风吹落的花瓣在我身边轻轻打了个旋儿,教流水送出了山谷。
也许是去了那能入世的远方。

花开那年的秋天,一个和尚找到这里,并在溪边结了间小小茅庐。
他似乎相当喜欢溪边那一株芍药——尽管它虚弱得几年才能开一次花。
他很是殷勤地照看着它。
它一年长得比一年茁壮。
我依稀能从那和尚的面貌里瞧出一个旧故人的影,记忆中已是很久远的往事。
不过——无论如何,那都是别人的故事。与我无关。
我打了个哈欠,在绿水青山的环抱中酣然入睡。
也许,会梦一枕黄粱。
等我再次醒来,已是下一个百年。

[ 这个贴子最后由木原蝶衣在2004-8-27 0:42:11编辑过 ]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终于看完了。不喜欢类似梁祝的结局。知道为什么吗?
我听说文学作品的风格和作者心情是一致的。

一个穷人,但梦想完美。。。

[QUOTE][b]下面引用由[u]雨落寒潭伴玉眠[/u]发表的内容:[/b]

终于看完了。不喜欢类似梁祝的结局。知道为什么吗?
我听说文学作品的风格和作者心情是一致的。[/QUOTE]

抓头...我的风格不定的^^|||
这是其中的一种,经常乱换着玩^^
完全固定一种文风会叫我想死...汗

这里的"我"(指那枚玉环)比较接近真我本性,很多时候仅是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去看东西(即便参与也不会太投入,如果事情有关自己,则凡事先从对自身有利的方面优先考虑)
世人认定的是非善恶观念与我无关,是正是邪看我高兴,交朋结友看投不投缘--合得来则聚,不合则散
自认资质平庸,只想嬉笑顽皮游戏人间,完全没有爬上颠峰的欲望,渴望自由不受拘束

(最后这一条最近被压抑得很死,快到底限了.估计才会这种爆发)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蝶衣MM好文采啊!不过晚上我不敢看。。。。。

我是爱玉的小蜜蜂!

[QUOTE][b]下面引用由[u]BEE25[/u]发表的内容:[/b]

蝶衣MM好文采啊!不过晚上我不敢看。。。。。[/QUOTE]

我不写恐怖的...汗,某人胆子小
不过聊斋的大部分故事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枫情万种,水逝无痕;自在飞花,木原枯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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